打猪草
记忆中最轻松、最浪漫的农活应该是打猪草了。
我家的几头猪非常能吃,一头老母猪,两头架子猪,两头接槽猪,几头猪每天要吃掉两大锅猪食。老母猪怀了崽,自然吃得多。架子猪属于杜洛克品种,又能吃,又不太规矩,饿极了就撬翻猪圈门往坡上跑。两头架子猪像下山的野猪见什么啃什么,把庄稼拱个稀巴烂,临了还拉几泡臭烘烘的猪屎。左邻右舍见了母亲便埋怨:“你家的猪经常出来害人,再不看好,我就放老鼠药了哈。”母亲陪着笑脸,说不尽好话,总算勉强让四邻消了气。为了这几头猪,母亲不分早晚背着背篼上坡打猪草,即使刮风下雨也不例外。二姐体恤母亲,主动帮母亲分担了一些家务,放学后就背着背篼上山坡打猪草。但是,不管二姐和母亲如何辛苦努力,打回来的猪草也只能勉强填饱几头猪的肚皮。自然,如何让背篼里装满更多的猪草就成了摆在母亲面前的难题。
那时,我刚满六岁,还没有上学,见了比我大的哥哥姐姐背着背篼上坡打猪草,羡慕得不得了,天天吵着嚷着要去打猪草。母亲正为每天的猪草发愁,见我天天嚷着要上坡打猪草,便把她去镇上赶集的小背篼递给我,权当是满足我的小小愿望罢了。人还没有背篼高呢,哪里指望我能打多少猪草回家呢?我背着小背篼异常兴奋,有一种被大人认同和肯定的骄傲,仿佛母亲允许我打猪草就证明我长大了,能帮母亲干活了,没有吃空饭了。
春天是打猪草的好时节。经过一个漫长的寒冬,储存的红薯藤白菜叶子等都被猪吃光了。一到开春,家家户户的猪草缸都见了底,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田野上那些刚冒出几片绿叶的猪草。正是春寒料峭的初春,地里的残雪还没有完全融化,田野里,一块白,一块黑,白的是雪,黑的是土地。这个时候,就有三三两两的人背着背篼上山坡了。空旷的原野上,嫩嫩的猪草刚刚从松软的地里探出头来,几片娇嫩的叶子在晨风中招展着身姿,迎接春天的到来。
被禁锢了一个冬天的我们,早就渴望着走进春天的怀抱了。背上背个背篼,手里拿一把打猪草的小镐锄,邀上几个小伙伴就往山坡上走。初春的时候,猪草刚刚从地里钻出来:鱼腥草、野蒿、水麻叶、狗牙瓣、野蒜、细妹子等等。叶子非常嫩,根也非常有营养,猪特别喜欢吃。我们用小镐锄把猪草连根挖出来,拍净泥土后,丢进背篼里。小伙伴多,打猪草的时候好似竞赛一样,谁的动作更快,谁打的猪草更多,虽然都不明说,但是心里都暗暗地较着一股劲儿呐。
打猪草也是一种享受。且不说山坡上有各种各样美味的野果,单是那漫山遍野的野花就让人无比快意了。在乡村,花是没有高贵和卑微之分的,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小花,也能在乡村找到绽放的舞台。*的、蓝的、白的、红的,叫得出名字的、叫不出名字的,都争先恐后地把最美的身姿献给村庄,献给春天,将春天缤纷成一幅色彩明丽的山水画。
最令人向往的莫过于采摘金银花了。金银花是簇生的,十几朵,二十几朵,有白色的,有金*的,粲然怒放。远远地,就能闻见金银花馥郁的芬芳。晒干后的金银花既能泡茶,又能卖给乡里的收购站换取零花钱。打完猪草,我们开始四处寻找金银花。用镰刀将一网一网的金银花割下来,做成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头上。走在回家的小路上,手里捧着吃不完的野果,背上背着一背篼嫩嫩的猪草,猪草上面一瀑一瀑的金银花蓬勃在外,一路上花光掠影,芳香袭人。这时候,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和愉悦。
有时候猪草特别多,很快就装满了背篼。时间尚早,回家又得帮大人干活儿,干脆玩够了再回家吧。玩些什么好呢,爬到梧桐树上“荡秋千”,摘几把蓝幽幽的鸭子花(扁竹根花)当做“小船”放进小溪里,看谁的“小船”漂得最远。扇板、捡子(一种捡石子的游戏)、丢老钱、踢毽子等等,不光要玩,还要玩出新花样。最喜欢玩的是踢毽子,踢毽子的花样繁多,左脚单踢,右脚单踢,双脚踢。二姐踢毽是踢得最好的,不论哪一种踢毽子的方法,她都非常娴熟。除了踢毽,还有扇板,每人带几个纸做的三角板,放在地上,使劲一扇,纸板翻动了就算赢,几个小伙伴常常为扇板乐此不疲。太阳落山了,等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际,我们才背着一背篼猪草晃悠悠地朝家走。
但是好几次都为了游戏而误了扯猪草,眼看天快黑了,背篼里还是空空如也,怎么办呢?几个小伙伴凑到一起,心里便开始琢磨干坏事了。天色越来越暗,野外一片寂静,劳作的农人早已扛着锄头回家去了。除了低声鸣唱的虫子,地里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了。几个小伙伴偷偷摸摸地往早已侦查好的地盘走去。王大娘家的菜地里,猪草长得郁郁葱葱,嫩嫩的猪草早就让我们“虎视眈眈”了。王大娘腿脚不便,菜地里专门留了猪草喂猪。这时候,我们也顾不上许多了,先将背篼藏好,偷偷摸摸地就进了菜地。正扯得起劲,王大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,一见有人猫在菜地里偷猪草,便咋啦啦地吼起来:“死*崽崽些,偷猪草偷到我屋门口来了,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。”说完,抓起石块就我们掷来。我们又气又怕,“嘻嘻嘻”一阵大笑,一哄而散。其实,都知道王大娘不过是做样子吓唬吓唬我们,乡里乡亲的,抬头不见低头见,她当然不会把我们这些小毛孩怎么样,只是我们不喜欢听她骂得那么难听,更害怕她认出我们来,告我们的状。
猪草少了,回家肯定会被大人责骂的。怎么办呢?为了敷衍大人,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,或者用几根树枝搁在背篼的上端,然后将猪草放在上面,远远一看,背篼里满满的都是猪草了;或者在路边割几把柴禾,垫在背篼底下,就算完成了任务。还真别说,这个笨方法还真骗住了大人们。当然,这样的方法偶尔为之还不会被大人发现。多次以后,母亲就起了疑心,每次见了我和二姐都是满满的一背篼猪草,怎么剁了煮到锅里没有多少呢?一次,终于露了馅儿,我俩被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。从此以后,我和二姐只得老老实实地到坡上打猪草。母亲开始并没有对我们下任务,后来,随着母亲喂猪的规模越来越大,猪草的需求量增加,母亲便给我和二姐下了任务:每人每天必须扯两背篼猪草回家。并许诺,等母猪下崽后卖了钱,给我和二姐一人缝一件花衬衣。
在母亲的鼓励下,我和二姐干劲很大,但是小孩贪玩的天性是无法磨灭的。有一次,因为贪食坡上的刺泡,连本职工作都忘记了。一到坡上,阿芳就提议,先去找刺泡吃。正是端午节前的一周,刺泡又多又甜,山坡上到处都是,俗称端阳泡。几个小伙伴都积极响应,说吃了泡然后再扯猪草也不迟,都知道这个时节的猪草最好扯。我正犹豫,几个小伙伴说,去不去,不去拉倒。以后不要像癞皮狗一样跟着我们。我本来犹豫,听了他们的话心想,去就去,你们不怕回家挨打,我也不怕。几个小伙伴嘻嘻哈哈地到处寻找刺泡,一直吃得牙都酸倒了方才罢休,吃不完的刺泡,找一张梧桐叶子包好,准备拿回家继续享用。
吃够了刺泡,夕阳已经下山,暮霭正悄悄来临。几个小伙伴才记起任务还未完成,回家肯定得吃“笋子炒肉”了,这下全都慌起来,背着空背篼怎么回家交差?大家抓耳挠腮,一时竟没了主意。最后还是阿芳想出了坏点子。阿芳说:“走,扯洋芋苗。”端午节前,埋在地里的洋芋(土豆)还小。每年第一次吃洋芋都要等待洋芋开花了才能挖,表示洋芋已经成熟了。但是现在洋芋还没有开花,我们去扯洋芋苗,那要损失多少洋芋啊。更何况,全村老少,哪个能离得开洋芋呢?“瓜菜半年粮”,山里稻子少,洋芋红薯产量高,不止半年粮呢。扯洋芋苗?万一被发现了还不是照样吃“笋子炒肉”?但是现在大家都顾忌不了那么多了,一窝蜂似的全都往洋芋地里去了。毕竟做贼心虚,我们扯着洋芋苗,心里却胆战心惊,生怕有人路过发现。为了掩盖我们的“罪行”,几个小伙伴把挨着的两块地里的洋芋苗都匀了一遍。
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,哪知还是被发现了。母亲提着猪食桶正要去喂猪,见我扯了满满一背猪草回家,便高兴地夸道:“丫头今天好能干,哪里去打了这么多猪草?”我心里有*,说话结结巴巴,前言不搭后语。母亲起了疑心,翻开背篼一看,除了上面一层是鱼腥草、水麻叶之外,其余全是洋芋苗。母亲又急又怒,追问我到哪里扯了洋芋苗。我战战兢兢,在母亲的威逼下不得不如实相告。母亲听完我的话后,气得让我跪在地上,狠狠地揍了我一顿。母亲说:“丫头,这是人家一年的粮食啊,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?再穷再苦,都不能干违背良心的事情啊。”事后,母亲让我给人家赔了不是,又赔了人家20斤洋芋。母亲那一顿打把我打醒了,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干过这样的蠢事了。
现在,母亲早就不喂猪了,但是每次回老家,看到路边嫩嫩的鱼腥草和野蒿,我就想起打猪草的岁月。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一段时光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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